第十六章 候君亭(1)(1/3)
她一直都待在这座亭子里,从早到晚,从万物复苏的早春到寒冷萧瑟的严冬,如此,便是许多许多年。
这亭叫候君亭,是一座单檐歇山顶六角驿亭。黑色的檐角夸张地高高翘起,好像张开的乌鸦翅膀;深灰色的大理石立柱,浅灰色的水磨石英人靠座凳及凳撑,以及芝麻灰的花岗岩地面和台阶,让整座建筑看起来灰蒙蒙的,实在算不上起眼。亭子后面靠山,一条人烟稀少的驿道自北向南从山脚下经过,在亭子前转了个弯,又消失在绵延起伏的群山深处。亭前有一条没有名字的河,河水清浅,两岸长满了秀丽挺拔的芦苇和姿态窈窕的蒲草,然而很少有船只经过,因此这山清水秀的美景也很少有人欣赏,只是日复一日、年复一年顽强而徒劳地美丽着,正如同样美丽却孤单的她。
她从未离开过这座亭,白天她就缩在亭梁间阳光照不到的角落里睡觉,待到日沉西山、薄暮降临,她便溜出藏身的地方,坐在亭子里看着天空渐渐变成深邃的黛青色,月亮和数不清的星星像远处的灯笼一样陆续点燃,河水从银白到浅灰再到灰黑,最后一切都变成了化不开的黑色,好像一块沉甸甸的幕布蒙上她的眼睛。
她并非没有想过离开这里,去看看亭子外面的大千鬼界,或是像其他鬼魂一样去投胎转世,可是她没法离开。只要她离开驿亭,无论往哪个方向走,要不了多久就会发现自己又不知不觉回到了这里。后来她学会了自我安慰:作为一个记不起前尘往事、甚至不知道自己名姓的孤魂野鬼,她起码不用像其他野鬼那样四处漂泊,一不留神就被鬼差或多管闲事的道士收走。从此她便安心地留在了驿亭里,一只孤独的鬼守着一座孤独的亭,如此又是许多许多年。
除了看风景和数日子,她也有自己无伤大雅的小嗜好。当然,哪个鬼没有呢?
比如——
她饶有兴致地透过亭顶的缝隙打量着从远处走来的两个男人,知道自己又有了新的猎物和玩具。一股嗜血的yù_wàng从胸口处冉冉升起,让她半透明的轻飘躯体如风中秋叶般颤栗不已。
两个男人都是书生打扮,穿白袍的身形纤瘦、面容清秀,举手投足透着一股浓浓的书卷气;着紫袍的则身材魁梧、面容黧黑,眼神里闪烁着桀骜冷峻的光芒,腰间还挂着一柄带鞘长剑。两人走进驿亭,稍微休息了片刻,很快就又谈笑风生地交谈起来。
白袍书生欣赏着亭外的风景,一个劲儿地感叹如此良辰美景却鲜有人欣赏,着实有些可惜;紫袍书生则笑说山水草木都有自己的灵性,不是光为了给人欣赏的。两人煞有介事地争执了一番,最后还是紫袍书生率先让步,从随身携带的行李里取出一个羊皮酒囊,说与其浪费时间在这些毫无意义的唇舌之争上,不如用美酒佐配佳景,方不辜负如此良辰。白袍书生大笑着表示赞同,两人分享美酒,又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路上的见闻。
她趴在梁柱间的阴影里,兴致勃勃地听着两人的对话,这是她漫长单调的生活中少有的调剂。她觉得自己被这两个男人吸引住了。这并不是因为他们长得很好看,恰恰相反,看到他们只会让她感觉到深深的厌恶和怨恨,但正是这种强烈的厌恨和愤怒让她不能自已。她想要激发他们的恐惧,让他们饱尝痛苦,让他们在她的折磨下流血和死去。这yù_wàng强烈得让她浑身震颤,双眼发红,情不自禁地舔舐着嘴唇,似乎已经提前品尝到了鲜血的味道。
这种强烈的毁灭yù_wàng在她心中迅速地蔓延膨胀,最后凝结成某种有形的东西,从她无形的身体里满溢出来,回荡在寂静的驿亭里。
两个男人同时停下脚步,犹疑地转动眼睛四处张望,当他们眼神交会时,两人脸上不约而同地露出了震惊和恐慌的表情。幽怨的叹息一声接着一声,从黑沉沉的亭顶飘落下来,沉积在驿亭狭小幽暗的空间里,在他们耳边缭绕回旋。一股阴冷的气息拂过他们的脸颊,像无形而柔韧的丝线一样紧紧缠绕着他们的身体。两人发现自己正在不由自主地打着寒战,冷汗从额头和脊背不住地渗出冷汗,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的同时又虚弱得像团棉花,甚至无法动一动手指,更妄谈向前挪动一步了。
从亭梁间落下的叹息声如同雪片一样打在他们身上,亭子里的阳光消失了,空气寒冷刺骨。两人惊恐地转动眼珠,隐约看到一个灰色的影子从亭顶缓缓降落,之后便是彻底的黑暗。
她站在驿亭中间,低头打量着两个瘫倒在地不省人事的男人,目光在那个白袍书生清秀的脸上停留了稍长的时间。良久,唇角浮起一抹魅惑而冷酷的笑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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当两个男人苏醒过来时,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刚刚沉落在群山背后。他们发现自己俯倒在人靠座凳上,落在脚边的羊皮酒囊里空空如也,而沉浸在薄雾般的浅灰暮色里的驿亭景色是如此平淡无奇,以至于他们很轻易地得出了结论:他们一定是喝了太多酒,在昏睡中耽误了赶路的时间。
紫袍书生连声自责,拾起搁在角落里的行李准备赶路,却发现同伴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某处,便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。昏沉的暮色中,亭前河流宽阔的水面宛如一条深灰色的丝绸织成的带子,两岸蔓生的蒲草则是随风轻摆的流苏。不远处响起轻柔的水声,一条乌篷小船从苇丛深处缓缓驶来,船头亮着一盏大而圆的红灯笼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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